回家
书桌的一角，放着一本相册，我时常翻看，其实里面一共只有三张照片，扉页的那一张上面，是我和一个漂亮的女孩。我对着镜头开怀大笑，在我们身后，是一派水光潋滟,山色空濛的西子湖美景。在中间靠前的一页上，是一张独照，我站在灯火辉煌的街头，那神色有些木然的脸上，洒满了城市的五颜六色。最后的一张，就贴在相集的倒数第二页，这是一张风景照，上面没有一个人，而且风景也很单调，黄河呼啸着，奔腾着穿过荒凉而沉寂的沙漠。
一
那时候我上高中，为了某个崇高神圣的目标，每一天都在无穷无尽的习题和考试中度过。我对自己的日子感到失望，尽管我的成绩令许多人艳羡。虽然我能够忍耐着过上很长一段时间，可失望就是失望，我太渴望生活能产生一点什么变化，哪怕就那么一点。于是有一天我对父亲说，爸，这个假期我什么作业也不想做了，你带我出去转转吧。
至今，我想起当时说的话还会感到一丝羞愧。我只不过是一个不想承受负担的学生，想到外面去玩，然而我连自己出去的勇气都没有，竟然还希望父亲带领我。出乎我的意料，父亲并没有训斥我，只是问，你想去哪里。
那时候我正在看一些关于六朝的书，当然，是为了学历史，不过我想了想还是说，我想去南京。
我迫切地要到外面去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。不知道为什么，那一段时间，我对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故乡感到非常的厌倦。我深深地感到自己生活的地方和外面的世界不知差了多少。在这块土地上，触目可及的是粗犷荒芜，贫瘠苍凉的风景，时时感受的是人们的贫穷和无知。我甚至有一种要逃离的欲望，这种欲望和那里所有学生寒窗苦读考上大学的想法其实一样，那就是：离开这里，到外面去，找一个自己的家。
找一个自己的家……朝着遥远的梦想中那个似乎有家的地方，我第一次出发了。
现在回想起对杭州的印象，也还是只有两个字能够说明白：天堂。这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城市，让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它，我离开杭州时胡乱诌的一句诗便可以为明证：莫道秦淮秀十里，甘为苏堤柳一枝。并不是我见异思迁，只是当伫立于断桥之上，沉浸在西子湖畔的清风明月之中，看着来来往往明眸皓齿的杭州美女，我从内心感到了什么叫做唯美。在如此愉悦的心情的影响下，我大胆地请一位路过的女孩与我合影，便有了相集里的第一张照片。这样浪漫的感受，我的故乡不曾给过我。当我漫步在延安路边，发达的商业文明让我赞叹不已；当我畅游在浙大校园，浓厚的学术气息让我五体投地。这些，我的故乡也同样无法给我。直到今天，杭州仍令我魂牵梦萦，有很长一段时间，我想一个人最奢侈的幸福就是在这样的城市生活一辈子。
这是我第一次出门远行，见到了和家乡迥然不同的地方。年轻的我更加觉得外面的世界果然如我所想，甚至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；而家乡，却是那样的让我不堪。
二
我并不喜欢这种感觉，不过在所有人看来这是理所应当的，以至于有时甚至连我自己也十分认同：我考上了大学，而且是一所足以让所有人为之倾倒的大学，所以我受到长辈们不吝辞藻的嘉奖，受到同学们言过其实的吹捧，受到小孩们不知所谓的崇拜。这样的生活不用多久就会变得腻味，日子闲淡得像是每一天都在重复，于是我又想着出门了。本来上学就是要去很远的地方，我似乎应该多待些时日才是，可是我对故乡没有多少眷恋与不舍。尽管我由衷地知道在家乡的生活熟悉而亲切，没有一点点的不习惯，但是我对外面的好奇和渴望，从来没有停止。
这一次我和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结伴而行，选择了曾经想去而未能去的地方，上海和厦门。我想，到中国最富饶的地方去，看看外面究竟有多么繁华。
富丽堂皇的南京路，欣欣向荣的徐家汇，火树银花的外滩夜景，日新月异的浦东新区……大上海让我领略了什么是飞速发展，什么是繁荣富强。是的，若要说城市的经济发展，无论是我到过的还是没到过地方，也许都不如上海，这也是我的家乡和上海差得最远的地方。可是上海没有美丽的景色，我宁愿相信这是为发展而付出的代价。站在霓虹闪烁的十里洋场，我不再因为未曾见识的繁华而惊叹连连，我只是沉默，想上海是这样一个都市，我的家乡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变成这样。
海滨城市总是有它独特的魅力，就风景而言，我的家乡和厦门这样的城市真是不同到了顶点。鼓浪屿柔和的海风扑面而来，令人心旷神怡，在广阔的海面上破浪前行，心境的确难得的开朗。然而真正让我震动的，却是在逛街的时候。中山路是厦门的步行街，我怀着不可不去的心情来到这里，然而，当我游逛完了站在街口回望，想要再次品味这条路的时候，我的心颤动了。恍然之间，我分不清这是哪里，新街口？延安路？天河城？经历过的每一个大城市的商业街都在我眼前浮现，它们都盛装如六朝金粉般，朝我撞过来。此刻我去过的那些地方就像是全部重合，因为它们的繁华何其相似，只是程度不同罢了。就像什么事情做得多了都会使人麻木一样，此刻我漠然地看着依然熙熙攘攘的中山路，而朋友却为我留下了这张难忘的照片。我终于感到，对于那些看到过的无尽繁华的城市而言，自己只是一个过客，如同那些城市里总会有的无数过客一样，是最不起眼的一抹色彩。
我的汗水正在一滴滴地从脸上流下，感到非常地热。是啊，这里潮湿闷热的气候让我很不舒服。南京、杭州和上海也是一样，每当我饱览美景的时候，却不得不忍受几乎可以把我蒸晕过去的潮热；每当我饥饿难当的时候，却不得不吃我最不喜欢的泛着甜味每一道的菜；每当我向人问路的时候，却不得不试着理解天外之音般的吴侬软语。虽然我明白如果在这里生活一切都会逐渐适应，我也仍然愿意到没有到过的地方去看一看，但是我没有办法再燃起曾经的那种对陌生地方疯狂的追求和喜爱。我开始怀念家乡，开始怀念自己熟悉和生长的地方。
三
大学的第一次放假，我立刻就出门了。可是我不想再走得太远，我只想再去走一遍故乡的山山水水。虽然所有的地方我曾经都去过，但这一次意义非凡。
站在绵亘不绝的沙坡上，四下望去是茫茫的沙海，就是这多少年来未曾更改的苍凉与厚重，承载了一代代人的繁衍生息。傍晚时分，我被眼前的景色震惊了，逆着面前奔流而过的黄河极目远眺，一轮红日徐徐下落，最终沉没在一望无际的大漠之中。“大漠孤烟直，长河落日圆”这样的景色我曾以为是诗人奇美的想象，而此刻，我看到了，就在家乡的土地上！在江南水乡，多的是精致细密的工笔和散淡空灵的写意，而只有塞北故土的这一幅线条粗犷深邃的岩刻，才永久地刻在了我的心中。以前我不曾见过这样的壮景，是因为每次我来到沙漠都是匆匆而去，不等到日落，这人迹稀少的沙漠已经让我感到索然无味。想到从前每次到遥远陌生的地方，总觉得什么都好而情愿久久驻足，而近在咫尺的绝美景象，我却迟迟不能得见。一瞬间我忘记了西子湖和鼓浪屿，忘记洞庭君山和天涯海角，虽然它们依然美丽，可是只有这里属于我，我也只属于这里，因为我的根在这里。我感到自己愧对故乡，我差点将自己的根都遗忘，向别处寻找家的所在。我怀着满心憧憬在外辗转流连，而那些陌生的地方并不接受我，反而给我种种责难；对生养自己的故乡，我曾经是那么的忘恩负义，然而今天她依然用我熟知的姿态迎接了我。是的，我觉得亲切，觉得感激，并非只有海洋才会包容，大漠同样告诉我什么是胸怀。
颤抖着手按下快门，我把这一刻定格在相机里，也定格在我的心中。
走上小城的街头，发现还是和从前一样，甚至和几年前必都没有太大的改变。没有豪华绚丽的大商场，也没有五彩缤纷的霓虹灯，但是我知道这不是春熙路也不是解放碑，这不是王府井也不是劝业场，这里是我的家，在这里我永远也不会迷路。小贩仍然在街旁一边夸张的向路人吆喝，一边用警惕地提防城管的到来，路灯有几个是不亮的，可是我感受到的是对这一切真切的爱，而不是见到光怪陆离后胆战心惊的崇拜。人们的谈吐没有多少上层社会的高雅，但是每一个字眼听来都那么风趣而活泼。一家家饭馆的外表并不十分考究，里面的吃食我却情有独钟。家乡的人们虽然不能像北京人那样张口就能讲出一大堆天下大事，也不能像上海人那样精打细算事事明了，但是他们真诚而豪爽，从骨子里透出这片土地赐予他们的质朴与实在。
我想，我终于回家了。
有句话叫越是闯四方，越是念家乡，过了这么几年，我终于真正明白了这句话。今后我可能还会时时在去往未知的路上，但我心里也时时有着一个念头，那就是回家。
现在，我仍然热衷到处去游玩。有了空闲，就想去见识这个世界，去把更多的风景都收集下来。然而，这一本只有三张照片相册，已经合上。
